我的童年里，是沒有學前班跟幼兒園的。小孩兒個頭頂到門栓，能夠從一數到一百，就具備報名上學的資格了。對于從小野慣的我，能夠安安靜靜地背手坐在課堂里，連我自己也不相信。

　　新生入校太多太亂，總有一些角落是老師照看不到的。最后座的高個子留級男生故意找渣時，已被我結結實實地摁在身底。掃視圍觀的同學，女生指指點點，意猶未盡；男生仰望我的眼神都透著一股怯意。那種勝利后的洋洋自得，不啻六月天吃了一根五分錢的超大冰棍，全身舒泰。

　　這些榮譽不算啥，真正能讓我舉止端莊，談吐文雅，裝模作樣地端坐在課桌旁的，是前排那根系在紅頭繩下撲閃靈動的雙馬尾了。雙馬尾的主人有個好聽的名字“小鹿”，所以我很早便能理解小鹿亂闖的真正含義了。小鹿不同于那幫嬉皮涎臉喜愛聒噪的小女生，課外坦坦蕩蕩的嬉笑怒罵，課堂上安靜從容的思考答題，那種寵辱不驚的安然自若，不得不讓近在咫尺的我傾倒嘆服。

　　小鹿的皮膚上光滑得沒有一個毛孔，沒有一點瑕疵，質地像大理石一樣緊密，也像大理石一樣冷冷地拒人于千里之外。小鹿有副甜甜的好嗓子，會唱好多經典的電影歌曲。后來我知道，小鹿的母親進過縣劇團。小鹿每每因唱歌或朗讀或交談時，雙馬尾在我眼前有節律地擺動或輕靈地飛舞，那輕盈歡快的軌跡在我幼小的心靈里定格成一朵怒放的花。

　　中考后春水漸暖，在溫潤的時令里，班里組織一次郊游。那時外面沒有快餐店，老師囑咐我們自備干糧。兩個烤紅薯，一盒醬油炒飯，幾塊粗糧餅干都算是不錯的午餐了。午后在公路下河灘旁就餐時，我傻眼了，母親為我準備的醬油炒飯在匆忙中忘了放筷子。面前是一群喜愛聒噪的女生，醬油炒飯總不至于變成手抓飯吧?這樣肯定會被她們當成笑柄。還好書包里有一長一短的兩支鉛筆，在河水里洗洗將就還能用。遲疑間已聽得身旁飯盒叮當響，一副一端牽著鏈子的精致銀筷伸到眼前，“忘帶筷子了?用我的，剛洗過。”小鹿的聲音比起銀筷敲在飯盒上還要清脆。午后的陽光透過濃密的樹葉，在沙地周圍灑下一串串光斑。我發覺小鹿輕展的笑靨上，一個光斑在其前額無限放大，散發著一種女性特有的善良而溫柔的光輝，耀得我睜不開眼。

　　上學途中要經過一座古老的石拱橋，石拱橋傍著村里老墳山，且周圍數百米內渺無人煙。俗話說：遠怕水，近怕鬼。也許聽多了關于石拱橋旁鬼怪的傳說，在孩子的眼里，石拱橋是神秘而稍帶驚懼氣息的。平時跟伙伴們打打鬧鬧，結伴而行尚不覺害怕。要獨自一人經過這段路口，我實在提不起勇氣。一個冬日的傍晚，因為輪到我值日，走近老拱橋時已闃寂無人，北風拂過橋洞，發出陣陣凄厲而怪異的吼聲，內心的恐慌和無助猶如一支撒旦的部隊轟轟烈烈地奔來。我左顧右盼，身后踽踽走來一個女孩，雙馬尾兀自在晚風中搖擺飛揚。是小鹿!我放松下來，怕她看到我的狼狽，便裝作沒事人一樣跟她搭訕。走到橋頭時，她放慢腳步，瞇著眼睛一副很陶醉的樣子：“聽，像戰馬在嘶鳴，更像一個吹響的海螺。”小鹿指的是風兒穿過橋洞的吼聲，原來我眼中的恐怖事物在小鹿眼里竟然如此美好。不就是換個角度看問題，對于鬼怪，我心已釋然，或許只有渾身灑滿陽光的小鹿才會如此無憂無懼。

　　濕冷的冬天在沒有保暖設施的教室是很難捱的。一到霜凍季節，孩子們都是自帶取暖設備--僅能烤足的輕便小火箱或是能夠坐在上面像凳子一樣的火桶。火種都是每天早上從家里自帶，一個廢棄的鐵皮杯子串一根長鐵絲，里面放幾塊未及燃完柴禾余燼，或手提，或肩背，時不時用手繞過頭頂霍霍揮舞幾圈，以免火種熄滅。那天早上我們一幫孩子一路飛奔，一路歡笑，紅紅的火種在頭頂呼嘯。空氣中傳來棉布的輕微焦臭，身邊幾個高年級的大男孩似在捂著嘴巴壞笑，我沒有在意，繼續趕路。在分岔路口遇上小鹿，小鹿一見我就驚叫：“哎呀，你棉衣后背著火了!”小鹿一邊幫我脫衣一邊幫我滅火，手忙腳亂間兩人頭臉都是一片烏漆墨黑，只分得清兩個眼珠子在轉動。我們握手相視而笑，那一刻我才覺得，小鹿早已不是我初見時的高冷，她的善良、仁慈不正是鹿的品格?

　　簡單、理想、單純、純粹、向上的小學時代轉瞬即將過去，宛若一節節連綴的玉米甜桿，貌似很長，但經不住漫不經心地咀嚼和啃咬，稀里糊涂間，就剩下末梢。小學畢業時，小鹿以全校第一的成績考入了縣屬重點中學，而我跟許多平凡的孩子一樣，就讀于本鎮的普通初中。“呦呦鹿鳴，食野之蘋。”歲月深處，夢里依稀，心中的原野上，一頭小鹿在奔騰馳騁。